眼下正值秋收,本是征收漕粮的要紧时节。收漕一事,可说是南北沿运河各州府秋冬两季的头等大事。
漕粮,供养着皇室宗亲、满朝文武及其附属;京师及周边驻扎着朝廷最精锐的军队,充足的粮饷是军队忠诚与战力的根基,正所谓“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”
。
它更是维系军事威慑、稳固统治的命脉,也起着平衡地方米价、保障盛京粮食安全的关键作用。
然而每年四百万石的目标,实际征收却不足三百万石,且近年缺口愈发扩大。
圣上并非不知底下官员层层盘剥、贪腐成风。巡漕御史派了一拨又一拨,终究治标不治本,抓了一个贪官,谁能保证继任者就能清廉?或许不过是多贪与少贪的区别罢了。
加之运河受黄河决溢影响,常年淤塞,疏浚维护的成本高得惊人。更别提漕船运输损耗极大,沿途竟能折损四斗有余,几乎达到一半!
在此背景下,北江知府魏书毅然上书朝廷,力陈漕运积弊,极力呼吁改行海运,声称此举可大幅降低运输成本,显著减少粮食损耗,更能从根本上减轻百姓的沉重负担。
此言一出,自然招致诸多攻讦。反对者声称海运风险难测,大规模船队集中于海上,极易成为海盗劫掠的目标;更有人危言耸听,指海运会触怒海神,破坏沿海风水。然而最致命的一击,当属右相所提出的“百万漕工衣食所系”
之论。
两派各执一词,在朝堂上争执不休。每逢上朝议及此事,总要吵上数个时辰,直吵得诸位大人头晕目眩、筋疲力尽,方才暂且作罢。
傅如松正是左相徐崇所领海运派的得力干将。如今通州案发,瞬间成了河运派攻讦对手的绝佳利器。
“眼下此案如何判决,早已非我等所能左右。”
段展源看得分外透彻。
裴霜全然未曾料到,一桩民间血案竟会演变为朝堂博弈的棋子。但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,只要两派未分胜负,凤鸾与辜映娘便暂无性命之忧。
霍元晦凝望着手中信笺怔怔出神,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。那信中所陈的条条举措,竟与二十年前那位所提出的主张如出一辙。
若那位尚在……定会将魏书引为知音。
“海运也好,河运也罢。终究要看圣心如何独断。”
霍元晦垂眸,掩去眼底所有晦暗。
“你猜呢?”
段展源问他。
霍元晦拱手:“天心难测。”
段展源:“这儿又没旁人,私下里猜猜而已。”
霍元晦沉吟片刻,方道:“依下官浅见,圣上应是倾向海运的。其一,魏知府此疏乃是密奏,圣上若无意,大可按下不提。既付朝议,必是心有所向。其二……便是徐相的态度。”
当朝皇后正是徐崇之女。当年皇帝能顺利登基,徐崇在背后出力甚巨。这些年来,翁婿二人政见向来一致。明眼人都心中有数。徐相的态度,往往便是圣意的风向。
段展源闻言哈哈大笑起来:“年轻人说话,果然直接爽利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
霍元晦话锋一转,接着说,“赖河运为生的群体太过庞大,运丁、水手、修河民工、闸夫、沿岸商铺、仓廒胥吏等,一旦骤然废除河运,如此庞大的人群将顷刻失业,沦为流民,不仅严重威胁社稷安定,更可能引发大规模暴乱。”
“这才是圣上迟迟不敢下定决心的主要原因。”
段展源收起了方才的调笑之色,面容愈发凝重,看向霍元晦的目光却越来越亮:“你不过弱冠之年,竟能将漕运积弊剖析得如此鞭辟入里,倒真是老夫小觑了如今的年轻人。”
霍元晦心下却对这番赞誉深感惭愧。若非自知晓身世真相后便日夜思虑此事,加之研读过那位遗留下的手稿,他又岂能如此切中时弊?
裴霜鲜少看见这样的他,侃侃而谈,清冷中自带儒雅风华,光芒难掩。
难怪话本子里总说,专注论事的男子最是动人——
作者有话说:关于这个左相之前写错姓了,现在前面的也修改了,左相确定就是徐崇
关于漕运所有描述皆来自于百度百科,参考了晚清河运改海运
第116章
“那大人……又是如何看的呢?”
他狡黠地反问,将问题轻巧抛回。
段展源眯起眼睛,笑骂:“好小子,竟试探起我来了?”
“此处又无外人,不过私下说说而已。”
霍元晦从容应答,竟是原封不动地用他方才的话来堵他的嘴。
裴霜唇角忍不住漾开笑意,乐得站在一旁看这场好戏。
段展源背起手,缓
缓踱了几步,沉声道:“漕运上的官员、胥吏、旗丁,乃至沿线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……这些人,哪一个肯轻易放下嘴边的肥肉?这早已不止是‘百万漕工’的饭碗,更是一张吞噬民脂的巨网。圣上此番……怕是真要遇上难题了。”
霍元晦眉梢一挑:“您也看好海运?”
“不是看好,是期望。”
段展源喟然长叹。任通州知府这些年,他不敢说自己从未在漕粮之事上沾过手,但每一笔都求问心无愧,拿了,再想办法捐出去。不是他不想清白,而是在这满是污秽的官场,实在难以独善其身。
他早已期盼着这场变革。如今圣上既有此心,何不顺势而为,涤荡这沉积多年的污浊?
霍元晦闻言,当即撩袍振袖,单膝跪地,目光灼灼如星火:“元晦愿随大人左右,共同做这先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