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据我所知!明辉花立甲亭的理念,不也是以战止战,以杀止杀?你这是要亲手拆自己的台?!”
“对,也不全对,我更愿意叫它,‘守护之剑’。”
阳雨含糊地应着,试图支起沉重的头颅,下巴却在桌面上蹭了一下,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目光失焦地飘向西海的方向。
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积攒力气,手指无意识地摸索面前空了的粗陶杯壁,指尖沾上冷凝的水珠,话语以一种近乎叹息的力度吐出。
“剑本无错,战争也一样,史书?不过是赢家手里的橡皮泥,想捏成什么样都行。”
阳雨费力地抬起手,食指重重戳在自己心口的位置,身体跟着晃了晃,“要紧的是,这里装了什么。”
“握着剑柄的手,是只想砍碎别人的脑袋,还是想给身后的人,圈出一块能喘气的地。”
阳雨摸索着空杯,指尖沿着杯口徒劳地滑了一圈,确认一滴不剩,迷蒙的视线扫过桌面,最终落在许南乔面前的烈酒上。
在对方“别——!”
的惊呼中,已一把抄起,毫不犹豫地仰头灌下大半,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,呛得阳雨弓起背剧烈咳嗽,脸颊瞬间红得烫,连眼白都泛起了血丝。
亭长大人不胜酒力的传闻,早就是明辉花立甲亭中人尽皆知的事情,对方醉酒后各种传闻虽然被人刻意夸张,但许南乔都知道自己肯定拦不住这场辩论,只能微微往后推了推,打开消息面板,传讯给宫鸣龙和叶桥。
“靠嘴皮子签的契约?薄得挡不住一阵风!石头砖头砌的墙?死物一堆!”
阳雨喘着粗气,把酒杯重重顿在桌上,杯底撞击木纹出沉闷的声响,嗤之以鼻地晃了晃脑袋,陡然拔高的声音带着醉酒特有的黏腻,却透出刀锋般的冷硬,猛地向前倾身,几乎要撞上桌面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西海。
“能让豺狼夹紧尾巴的,是城外列阵的百万铁甲!是他们腰刀磨出的寒光!是让他们骨头缝里都明白,爪子敢伸过界,老子就把它连皮带骨剁下来喂狗!”
“我们攥着剑,不是为了抢掠征服,这边是家!一粒沙子都不能让外人沾,那边?狗屁不是!”
阳雨用沾着酒液的手指,在油渍斑驳的桌面上狠狠划出一道无形的线,指尖停顿在线内,随即猛地扫向线外,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。
喘息着,再次抓起许南乔那半杯残酒,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各异的表情,浓烈的酒气随着话语喷吐,字句却斩钉截铁,
“所以战争是什么?是实力强大了,悬在敌人头顶上的断头铡刀!是昭告天下!别惹老子!你不动,老子懒得理你!可你敢动老子一指头,老子就砸碎你全身骨头,让你下辈子投胎都不敢做人!”
阳雨将残酒一饮而尽,空杯被狠狠掼在桌上,碎裂声刺穿喧嚣,咧开嘴,醉意深重的笑容里淬着令人胆寒的森芒。
“这才是通天梯!站稳了,守住了,让天下抬头看!不是踩着尸骨向上爬,爬一半摔下去,连尸骨都找不到一片碎渣!”
“追寻力量有什么错?”
西海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,微微颤,攥紧的拳头压在膝盖上,骨节泛白,仿佛要将自己钉在原地。
“手握强兵利器,难道就该锁死在库房里,当个仅供赏玩的摆设?”
阳雨尖利如锥的话语,将他理想化外袍下的粗粝现实戳得千疮百孔,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某种被强行压抑的酸涩终于冲破了堤防,化作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,字句碎在喉间。
“我爱我的祖国,哪怕别人笑我痴狂,骂我愚忠,我也只想让她重新站起来,重新被人敬畏。”
一股带着体温的热源骤然靠近,阳雨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却也毫无压迫的力道,稳稳环住了西海紧绷的肩膀,下一瞬,温热的额头轻轻抵上了西海冰凉的额角,没有试探,没有犹豫,只有如同烙铁般的笃定。
“谁不爱脚下的土地?谁不爱血脉相连的亲人同胞,高层上的蠹虫啃食梁柱,那是他们的罪孽,可一旦真正的危难降临,山河破碎在即,这片土地上永远会有数不清的人,愿意为她流尽最后一滴血,为她头颅掷地。”
阳雨灼灼的目光,牢牢锁住西海眼底翻涌的混乱与痛苦,声音低沉,平稳,像一条沉厚的河流,冲刷着西海心中摇摇欲坠的壁垒,环抱的手臂微微收紧,传递着磐石般的支撑力量,西海僵硬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,紧攥的拳头指节松开了半分,一丝迷茫取代了之前的狂怒。
“就连此刻,就在你我的脚下,沉默耕耘,默默忍耐的万千黎民,他们的心,就是最公正的秤,你所求的伟大分量几何,能否真正承托起他们的安稳与希望?”
“这把剑的重量,最终要落在他们的肩头,还是成为他们头顶的荫蔽?这才是你我该日夜思量的剑鞘啊。”
西海绷紧的肩背线条,在阳雨低沉的话语中,终于一点一点松懈下来,低垂的眼睫剧烈颤动了几下,长久以来盘踞在眼底深处,坚硬冰冷的霜壳,在对方毫不掩饰的真诚与沉甸甸的“黎民之秤”
前,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原本抵死攥紧的拳头,终于缓缓地松开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,轻轻搭在了膝盖上,指尖微微蜷起。
“那我应该怎么办?不能燃战火,不能以血洗刷腐烂的蛆虫,那我该拿什么,去撕开这裹住祖国的厚茧?!”
西海此时脆弱的模样,让许南乔心生怜惜,情不自禁缓缓撰住了对方的手,传递着自己温暖的慰藉,
冰冷的手掌在许南乔温热的掌心下微微抖,像风中残烛,西海喉头滚动,破碎的声音带着近乎绝望的质问,悲凉与愤怒在眼底浑浊地翻搅,目光扫过阳雨,扫过酒馆里沉默的阴影,带着自我献祭般的决绝嘶声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