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话像根针,刺破了西海煽动起来的部分虚幻激情。酒馆里本就昏沉的气氛,似乎又往下沉了几分。
“说得对啊!”
一个身材壮硕,臂膀上肌肉虬结的力工,猛地拍了下油腻的桌面,震得几个空杯子跳了跳,脸上带着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粗粝和不平,嗓音洪亮,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讽刺。
“那些个老爷们,祖祖辈辈顶着好名头吃香喝辣,生个崽子落地也是老爷命!他们自己享着福,倒要咱们豁出命去打仗?”
“打完了又能咋样?老爷还是老爷,咱们还是泥腿子!屁都捞不着一个!”
力工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桌上,毫不掩饰的怨气,正是酒馆里大多数沉默劳工心底最深的顾虑。
“可不就是!我叫大卫,连个祖宗给的姓氏都没有!拼死拼活图个啥?指望着老爷们善心少刮点油水?”
之前被老板催酒钱的大卫,这时机灵地凑了过来,笑嘻嘻地拉着西海的胳膊,不由分说把人按回条凳上,动着几分市井的精明。
“大人您一看就是个体面人,说话又好听,要不,今儿晚上兄弟们的酒钱,您给结个善缘?”
“你觉得我体面?那你就不想……也做个体面人吗?”
西海被拉得坐了回去,醉醺醺的眼神却锐利起来,非但没有生气,反而一把摘下自己还算精致的帽子,直接扣在了大卫油腻腻的头顶上,脸上挤出一抹近乎阴鸷的笑容。
环视四周,目光扫过一张张迷茫,麻木却又隐含不甘的脸,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说道:“战争是刀,是火!也是打破你们头上,生下来就注定的阶级壁垒,最好的办法!”
“看看骑在你们头上的是什么?是那些只懂得吸血,蛀空国家的贵族老爷!他们趴在国家的躯体上,吸食民脂民膏!为了他们口袋里的金币,把我们祖国的未来、你们孩子的口粮都拿去讨好敌人了!”
西海的话语像淬毒的鞭子,抽打着听众。
“贫穷!席卷了你们每一个破败的家!你们熬干血肉攒下的最后几个铜子,被他们用各种名目夺走!孩子们饿得皮包骨头!白苍苍的老人为了半块硬得像石头似的黑面包,还得佝偻着腰去给人擦靴子!”
“睁开眼看看吧!你们难道就甘心永远活在这样暗无天日的臭水沟里,像蛆虫一样挣扎吗?!”
“不!!!”
西海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毁灭性的疯狂,近乎嘶吼,眼中燃烧着毁灭与重铸的疯狂火焰。
“我们需要的不只是战争!是彻底的斗争!是砸碎这一切腐朽枷锁的斗争!推倒高墙!埋葬过去!为了祖国的强大,为了你们自己的明天,我们不惜付出一切代价!哪怕化身恶鬼,也在所不惜!而我们,就是执掌未来的火炬!”
话音落下,酒馆里陷入了压抑到极致的死寂,空气仿佛凝固了,没有欢呼,没有呐喊,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。
劳工和平民,眼神深处被点燃了某种混杂着恐惧,愤怒,和一丝被强行唤醒,不敢宣之于口的狂热暗火。
拳头在桌下无意识地攥紧,指节捏得白,有好几个人的胸膛剧烈起伏,喉结艰难地滚动,却死死咬住嘴唇,不敢出一点声音。
长久的压迫像一副沉重的镣铐,即使内心被极端话语煽动得翻江倒海,沉重的惯性也让他们一时无法挣脱。
只有酒馆老板擦杯子的手停在半空,浑浊的老眼复杂地看着这群沉默,仿佛随时会爆开的炸桶。
“那我们该做什么?杀光所有人吗?”
大卫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,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因紧张兴奋咬破了嘴唇,一丝鲜血正沿着下巴滑落,眼神里充满了对“颠覆”
的渴望,却也盈满了对“永无止境战争”
的深深恐慌,“这到底是斗争,还是要把整个国家拖进无底的地狱?!”
“只有战争之火燃烧的足够旺盛,才能烧毁一切的污秽,最后立于这片土地上的人,就是真正的王者,而我们——”
“而我们,也不一定是最后的赢家,不是吗?”
西海的声音像淬火的刀刃,劈开酒馆浑浊的空气,指关节因过度用力攥着酒杯而泛白,酒液随着他猛然挥臂的动作,泼溅在斑驳木桌上,蜿蜒如血,然而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切进来,像片羽毛落在烧红的铁块上。
角落里,阳雨整张脸浸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,从颧骨漫延到耳根的红潮,如同晚霞侵蚀天空,手臂软塌塌搭在油腻的桌沿,额头几乎要抵住冰凉的木头,眼皮沉重得只勉强撑开一线缝隙,嘴角却古怪地向上翘着,含混地嗤笑一声,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“战争啊,确实是治乱世的猛药,也是见效最快的那种,可剂量谁能算得准?”
阳雨费力掀了掀眼皮,涣散的瞳孔试图聚焦在西海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,话语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,抬手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,又无力地垂落。
“赢家?史官笔下镀金的泥胎罢了,但输家,连坟头草都要被后人踩进烂泥里,唾沫星子淹上万万年。”
“破晓之剑阁下何处此言?”
西海霍然转身,木质椅脚在石板地面刮出刺耳的锐响,双眼赤红,像被激怒的困兽,胸膛剧烈起伏,残存的理智死死压着扑上去的冲动,声音从牙缝里挤出,淬着冰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