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杨的钢笔悬在纸上。龙安心突然福至心灵:"后来改用60℃,分三次烘干,每次两小时。"
吴父微不可察地点点头,从腰间解下个皮囊倒出些粉末。龙安心认出是山苍子磨的粉——上周老人演示过,这种野生香料能抑制霉菌又不留药味。
"山苍子三克配十斤果肉,"龙安心赶紧补充,"和。。。和甜藤酒一起拌。"
小杨记录的手突然停住:"甜藤酒?是苗族特有的那种?"
吴晓梅轻轻放下绣绷:"要用雷公山北坡的糯米,在枫木桶里。。。"她突然住口,因为父亲警告地咳了一声。
龙安心这才意识到差点泄露秘方。小杨却兴奋地拍大腿:"这就对了!地理标志产品必须要有地域特色原料!"
正午的阳光斜射进仓库,照得灭菌锅上的焊缝闪闪发亮。小杨临走时留下厚厚一叠表格,龙安心翻到第三页就看到了"需提供传统工艺传承谱系证明"的字样。
"要务婆的族谱?"吴晓梅咬着嘴唇,"她连户口本都没有。。。"
阿蕾嫂突然从门外探头:"快来看!出糖霜了!"
晒场上的竹筛里,第一批试验品正发生奇妙的变化。果肉表面渗出细密的白色结晶,在阳光下像撒了层碎钻。龙安心小心地捏起一片,糖霜在指尖融化成黏稠的蜜露。
"成了?"他不敢确定地看向吴父。
老人接过果脯对着太阳看了很久,突然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。龙安心注意到老人的喉结动了三次——这是苗族尝味时的古老习惯。
"甜得正。"吴父终于开口,皱纹里积着阳光,"像七九年那批。"
阿蕾嫂欢呼着跑去通知寨老。吴晓梅的银簪在跑动中晃出细碎的光斑,照亮了墙角堆放的失败品——那些发黑变硬的果干曾让龙安心整夜失眠。
下午的合作社突然热闹起来。寨老们轮流品尝新品,务婆裹着她那件永不更换的靛蓝大襟衣,用没牙的牙龈慢慢磨着果脯。龙安心紧张地看着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——在寨子里,务婆的评判往往一锤定音。
"汉人娃娃,"务婆突然用汉语说,"过来。"
龙安心蹲下身,闻到老人身上混合着草药和烟熏味的复杂气息。务婆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按住他左手腕——那里有块工地留下的烫伤疤痕。
"疼不?"老人浑浊的眼珠盯着他。
龙安心摇头。务婆却笑了,露出光秃的牙床:"疼才能记住。"她指了指正在登记的杨干部,"官家的人,给糖也要留三分。"
小杨正在给产品拍照,突然指着包装布问:"这个蝴蝶纹有名字吗?"
吴晓梅低头继续绣花:"仰阿莎的翅膀。"
"应该注册成商标!"小杨的钢笔激动地在表格上画圈,"现在文旅产品同质化严重。。。"
龙安心突然想起广州超市里那些包装精美的特产,确实都长着相似的脸。他看向吴晓梅手中的绣片——星辰纹的排布方式与昨夜看到的猕猴桃籽囊惊人相似。
傍晚时分,龙安心在仓库后墙发现个奇怪的记号:用木炭画的简易蝴蝶,翅膀处钉着三根山苍子树枝。吴晓梅看见后脸色微变,匆匆用裙摆擦掉了图案。
"阿蕾嫂画的,"她声音压得极低,"意思是。。。有人眼红了。"
龙安心想起昨天去后山时,发现两株最好的猕猴桃藤被人剥了皮。当时还以为是野猪蹭的,现在想来那伤口太过整齐。
"寨子里不是都同意。。。"
"款约会是同意了,"吴晓梅的银簪在暮色中泛着冷光,"可每家想法不一样。"
她告诉龙安心,阿蕾嫂的堂弟吴老四去年就想承包后山种天麻,因为款约会反对没成。现在看到汉人用野果赚钱,难免有想法。
仓库里的烘干机突然报警,龙安心冲进去发现温度失控飙升到80℃。他急忙断电,掀开舱门时焦糊味扑面而来——最新一批试验品全变成了黑炭。
"电路被改了。"龙安心指着温控器后新接的线头,手电光照出绝缘胶布上沾着的松脂——寨里只有猎人才用这种防水胶布。
吴晓梅的脸在阴影里变得模糊。远处传来芦笙练习的声音,调子古怪地断断续续,像在传递什么讯息。
当晚的款约会在鼓楼前举行。吴公的野猪牙拐杖在地上敲出沉闷的响声,火塘的光把十几个寨老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,如同古老的皮影戏。
"汉人的机器烧了祖传的果子!"吴老四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刺耳。他今天特意穿了件汉式夹克,口袋里露出半包中华烟。
龙安心刚要辩解,吴父的拐杖突然横在他面前。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层层打开是几片发霉的果干——正是龙安心第一批失败的作品。
"汉人娃娃,"吴父用生硬的汉语说,"自己尝。"
霉斑在舌尖爆开苦涩,龙安心强忍着咽下去。这比他在工地吃过的任何苦头都难以下咽,却让他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"我用错方法了。"他转向寨老们,声音在鼓楼里回荡,"应该先问山神,再问机器。"
务婆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。龙安心继续道:"明天我撤了烘干机,改用竹筛晒。"
吴老四冷笑:"太阳是你家的?"
"用我家晒谷坪。"阿蕾嫂突然插话,"朝南的,一天晒足八个钟。"
争论持续到月过中天。最终达成的协议充满苗族式的微妙平衡:龙安心可以继续加工猕猴桃,但必须雇寨里人采摘;烘干机要搬走,但允许保留灭菌锅;每年收成的十分之一要埋在古枫香树下,作为给山神的供奉。